2025-4-29 19:6
十年谈
如果把十年看做一个标尺,用以度量我们的一生,除去少数极长寿的人,所谓一生,不过是七到十个十年而已。我人生的第四个十年,业已过去了一半,而自乙未年春辞职云游始,至今也刚好凑够了十年。念及此,脊背陡然生寒。再一想,来日其实也并不绵长,每个人的存在都只在呼吸间,如果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就是来世了。我云游中羁绊最深的好友便是如此,她的人生才进行到第三个十年,似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陡然没了,也没带走任何一物——这件事,我是两年前的五月五日知道的,渺茫无着的雾气在我心里至今仍未消散——你看,两年也不过指尖一捧流沙,小到连不想再为一个此生再无交集的人悲欢也做不到。既然时间如此荒诞,那我从乙未年春持续到丁酉年初那场长达五百六十一天的旅行,走也走了,看也看了,该做的也做了,又算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每年都会在我脑海中浮现,每年也都有着与往昔不同的答案。今年,又是一个阶段性的里程碑,不如就此将它记录下来。旅行值了吗当一个人决定放下日常生活的一切,选择用在路上的方式去观察这个世界的风景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简单的自我放逐、逃离生活?是打破自己趋于安稳、一成不变的习惯?是博得他人的关注和赞赏?是进行一场伟大的逐梦事业?我的答案,始终坚定而纯粹——「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人生总归琐碎,为了一趟旅行失去一份工作、换来一堆烂摊子,大多数人都不干的,但对于所有生长在中国的书生、行者、剑客、僧侣,游历始终是非常重要的,它关乎四海八荒的地理空间,关乎存放庶民悲欢的社会空间,关乎安放自我,不再受到所谓成功、荣誉、认可等世俗意义的影响,更关乎积极进取,专注于和周围环境的交流,直面内心的自己。严格意义上说,我并不擅长旅行,既不会尽兴花钱,又不会尽兴享受,可所有脑袋想不通的东西,还是得用手和脚去想。走吧,穿过迷雾,走进想象的风貌,不带任何的标签的观察它们,准确的叫出它们的名字,如此才能把自己放进更遥远陌生更辽阔的时空里,昆仑山的沙粒与江南的梅雨,同样撩人心弦。幸运的是,乙未年开始云游时,「算法」「AI」仍未蓬勃发展,「共享单车」刚刚萌芽,「电子商务」「平台经济」「电子支付」尚未摧枯拉朽的改变我们的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依然在以他们习惯的传统方式丈量着时间的褶皱。也因此,我总是能看到那些生机勃勃的东西,加上大部分时候总是独自一人,即便是最平常的事情,也会增色许多。天空看起来更加通透、湛蓝,大地看起来更加辽阔、丰富,高山看起来更加清冷、神秘,流水看起来更加灵动、婉约,人事看起来更加层次丰富、更有因果味道,文化看起来更加多姿多彩、更加令人愉悦,这些令人臣服的物事对一个奉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人来说,无疑充满了巨大的吸引力,让人更想全力以赴。也在这个过程中,情绪不由自主的强烈起来,激动时更激动,忧郁时越忧郁,思考的细节不由自主的深入起来,谁曾经来过这里?他们现在在哪儿?这里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是我,我到底要往哪里去呢?事实就是如此,总说云游是逃离生活,殊不知当「非常态」的漂泊慢慢沉淀为新的「常态」的过程中,那些被唤醒的对平淡生活中微小事物的感受力,恰恰会让人离生活更近了许多。「日常」也就意味着「琐碎」、「世俗」,意味着即便有一时忘乎所以的仙风道骨看破红尘,也会很快被凡人琐事反手打回人间,意味着青色的炊烟、水田上的白鹭、天上的星月、竹匾上晒的萝ト干、梁间的燕巢,一切都该是寻常的,意味着你所谓的「环中国壮游」,不过是往时光的陶瓮里添几把粗盐……但感受力的存在,着实让这一切稍稍有些特别了。你真真切切经历的那些「凡人琐事」,思考的那些「仙风道骨」,看到的那些炊烟、白鹭、星月、萝ト干、燕巢,哪怕是摔了个嘴啃泥时尝到的烂泥的味道,都融入了记忆的书卷。无论翻阅多少次,都能读出全新的感悟。你也会发现,不同时期的自己,方式思考皆与当下截然不同。于是,你拥有了诸多过去的切面,同时,又能够清晰的想象出未来还有更多的切面。你看,那些被定义为「虚度」的时光,其实也会浇筑出另一套丈量世界的标尺。未来还走吗最近在科技馆做了关于鲸鱼的新的年度特展,第一位进场的孩子却对着水族缸里的河豚咋呼了许久,我告诉她,河豚常摄取含有带有假交替单胞菌的海洋生物,并将这些毒素收为己用,它的毒性会在春季到达最强,那也是它的繁殖季节,此时,如暗纹东方鲀,便会逆长江洄游而上,于是,扬州人多了一道时令美食,此时若去,正当时节。此刻,我突然意识到,那些看似「无用」的漫游,也有一天会长成供他人乘凉的树荫。时间会让一些事物消逝,却也在让另一些事物发芽。细细想来,我的旅行从来是没有详细计划的,每每快到一个县市安顿下来,才会去调动脑海里的资料思考自己要去哪些具体地方,以及下一站去什么地方。每一天,我都会问自己,如果我现在回去,对于自我认知的探寻和修行,这样就足够了吗?如果我现在回去,我会变得我会变得跟出发前不一样吗?如果我现在回去,我还有机会来到这里吗?在这些思考的驱使下,一开始,我以为我最远走到西藏、新疆,看尽中国尽头的景致便要沿着河西走廊回来,但是转了一圈到了兰州以后,我又决定回一趟阿里与自己的内心对话了,转完了冈仁波齐,强烈的求知欲又趋势我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的硬座火车进京,启发了我后半程关于民间艺术的考察,以及关于历史、文化的涉猎。于是,才有了从乙未年春持续到丁酉年初,长达五百六十一天的旅行。大抵所有人都有过类似的心境,年幼时总想着从家里跑出去,鲜衣怒马,仗剑天涯,以为那就是成为大人的证明,等到真正做了,才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更需要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能够安放内心的居所。我就是如此。丁酉年初闯荡到东北时,我深切地意识到,人在一个环境太久了、太熟悉了,就会失去他的敏锐度,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因此,向外探索真理是好的,它引领我打破常规界限,挑战旧有观念。但,执着太过,终是虚妄。与众生结缘虽好,可更紧要在于与自己的内心周旋。因此,我是时候向内求索了。于是,我终止了我的旅行,从外面的城市回归到自己的地方,很长时间再没有出门远行。然而,那些看似「无用」、已经被扫进历史尘埃的漫游,恰似流动的水,虽未刻意的留下痕迹,却在不经意间滋润着内心广袤的土地,在某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让大地焕发生机,如神经元一般串珠成链,进而打开一扇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整整十年,我都受益于此。莫向外求,但从心觅。其实,人皆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因此不必执着于过往,不必执着于所谓因果循环,也不必总幻想着未来,不必总幻想着百年功名、千秋霸业、万古流芳,只管选好一条路,好好地走下去,从容地燃烧生命,然后相信一切终有回甘即可——就像乔达摩悉达多,他在习得婆罗门的智慧后,并没有把人生的的追求放在做一个婆罗门王上,而是放在找到「阿特曼」上,他总是把自己投入到新的生命情境里去,才完成了从婆罗门王者到苦行僧沙门、再到摆渡人的羽化蜕变——就像乙未年那次冈仁波齐转山,不需要刻意启程,不需要去想自己已经走过了多少路、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不要去想前方还有多少路、前方是否还有更多山山水水,也不要去想完成了这样的修行会带来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更不要刻意炫耀,不要妄自菲薄,只管走,只管坚定地走下去,就对了,去与不同的人相逢与告别,去与不同的事物共悲欢,去让心里的线索串珠成线。在这个过程中,去感受自己「身在此处」并非理所当然,去感受这其中除了主观能动性,还夹杂着偶然、侥幸,及许多宽广的心胸。未来还走吗?我似乎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二十岁,追风逐月,三十岁,光阴酿酒,四十岁,创造宇宙,五十岁,手留余香,半是尽力而为,半是随遇而安,何尝不是另一番漫游。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我想,此时不必回答。